记者王珍

界面新闻与界面智库自2023年民企大调研后再次于2024年10月启动年度民营企业发展现状调研，旨在深入了解民企的最新发展态势、政策与法律需求，为助力民企克服难关提供有力支持。调研结果显示，第三产业民企的投资计划相对保守，其中近三成企业不打算在国内新增投资，高出制造业7.1个百分点，且观望企业占比亦高出制造业6.8个百分点。尤为值得关注的是，计划在国内扩大经营规模的企业仅占13.9%，较制造业低12.1个百分点。

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常务理事王小鲁在接受界面新闻专访时指出，民间固定资产投资下滑的主要原因可归结为两大方面：营商环境挑战与产能过剩、消费需求不足导致的市场疲软。他强调，构建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至关重要，当前民企与国企在市场竞争中仍面临不平等条件，影响了市场的公平竞争，也制约了民间投资的积极性。部分地方政府对企业的过度干预甚至超出法律范畴，例如对企业家进行异地抓捕、强加罪名、巨额罚款乃至判刑、没收财产。

王小鲁提到，这类违法行为若得不到制止，民营企业的营商环境将十分堪忧。近期，国务院总理李强明确表示，明年将开展规范涉企执法专项行动，持续优化营商环境，强化执法监督，关注罚没收入异常增长、大量异地执法、大额顶格处罚等情况，并及时纠正。此外，国务院常务会议还审议通过了《关于严格规范涉企行政检查的意见》，旨在及时解决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加大对乱检查的查处力度，严肃责任追究。

王小鲁还指出，我国长期实施的宽松货币政策与积极财政政策，虽推动了投资，短期内拉动了经济增长，但也导致了资本形成率过高、产能持续过剩、消费率下降等问题。产能过剩使企业产品滞销，面临经营困难，不敢轻易投资，投资收缩成为市场自发调节的结果。调查显示，账款回收是民企在资金方面遇到的最大挑战，44%的调研民企认为存在账款拖欠、应收账款周期过长的问题。

王小鲁建议，政府应严格执法守法，对违法拖欠行为依法处理，同时企业应采取稳健的经营策略，为过冬做准备。他提醒企业，在看似充满机会的领域也应保持谨慎，深入调研市场，分析数据，判断形势发展趋势，再做出投资决策。王小鲁强调，历史上每一轮新产业发展都伴随着投资浪潮，但往往导致过度投资，形成过剩产能。

以下是界面新闻整理的采访实录：

界面新闻：界面新闻和界面智库今年针对民营企业做了一份调查，结果显示民企对未来预期较弱，投资计划整体偏保守，背后主要原因是什么？

王小鲁：近年来，固定资产投资增长放缓，尤其是民间固定资产投资下滑。主要原因可归结为两方面：营商环境挑战与产能过剩、消费需求不足导致的市场疲软。关于营商环境，关键在于是否形成公平竞争市场环境，民企与国企是否享有同等待遇，能否在市场中平等竞争。此外，还存在政府对企业过度干预和侵犯企业合法权益的现象，有些甚至超出法律界限，例如前段时期频发的所谓“远洋捕捞”事件，部分地方政府因财政紧张，采取不当手段，对企业家进行异地抓捕、强加罪名、巨额罚款乃至判刑、没收财产，此类行为已非简单“趋利性执法”，而是政府违法。

另一方面，我国长期实施宽松货币政策与积极财政政策，导致资本形成率过高、消费率过低，消费需求不足。最终消费需求不足，中间产能持续膨胀，导致产能过剩。企业产品滞销，只能压低价格，牺牲利润，降价竞争。在此情境下，企业不敢轻易投资，产能过剩意味着继续投资可能变成无效投资。因此，企业收缩投资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市场自发调节的结果。

综上所述，民间固定资产投资下降的主要原因在于营商环境挑战与产能过剩、消费需求不足。目前迫切需要改善营商环境，调整政府支出结构，改善民生、促进消费，避免过度投资、减少低效无效投资。

界面新闻：12月16日，国务院以“加快落实行政裁量权基准制度，进一步提升行政执法规范化水平”为主题进行第十一次专题学习，强调要强化执法监督，关注罚没收入异常增长、大量异地执法、大额顶格处罚等情况，对此您怎么看？

王小鲁：当前，民企经营收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营商环境不稳定、竞争不公平、企业正当权益缺乏法律保障。法治社会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自身首先要守法。若政府违法得不到纠正，将破坏良好营商环境，使民企时刻担忧未知风险，难以安心经营，信心难以恢复，对经济发展产生严重影响。12月21日，民营经济促进法草案首次提请审议，将填补中国民营经济领域专门立法的空白，是一个积极进展。然而，更关键的是法律是否得到贯彻落实，政府施政是否真正依法行事。

对违法行为必须采取有力措施纠正，依法惩处违法者。若缺乏有力措施，营商环境改善将面临巨大挑战。

界面新闻：如何优化税务执法，为守法企业营造公平透明的税收环境？

王小鲁：过去30年中，企业可能存在少交税情况，其中地方政府因素不可忽视。经济繁荣时期，地方政府为促进企业发展，可能放宽税收执行力度，减轻企业税负。若在经济困难时期再过度要求企业补缴税款，将对企业造成重大打击。此外，在法律规定的追诉期内，应合理区分责任方。若地方政府因财政困难试图找企业漏洞解决问题，既不合法也违反市场原则，应纠正。

界面新闻：经济下行时，非税收入增长较快，今年1-11月非税收入增长17%，市场关注非税收入中的罚没收入。对此，财政部的解释是地方通过处置闲置资产等方式增加非税收入。您对罚没收入的管理有何建议？

王小鲁：要弄清非税收入快速增长原因，需财政部门公开具体数据，包括处置闲置国有资产增加的非税收入和罚没收入。若罚没收入异常增长，将对营商环境造成负面影响。此外，罚没收入必须合理合法，若存在小题大做、找借口罚款等情况，不仅影响营商环境，甚至涉嫌政府违法。政府应维护良好市场营商环境，确保公平竞争、依法行政，让企业放心经营发展。

信息公开透明对改善营商环境至关重要。发达国家政府财政公开透明程度高，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相比之下，我国财政公开透明有待提高，近年来甚至有下降现象，不利于改善营商环境。经济统计信息也存在类似问题，如数据指标矛盾、增长率与数额不符、固定资产投资历史数据频繁改动等，这些都会误导政府决策、企业和民众的经营决策、投资决策和消费行为，对营商环境和经济发展造成损害。

界面新闻：账款拖欠问题对民企尤其是中小企业影响突出，今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解决拖欠企业账款问题的意见》，对此作出系统部署。您认为应如何治理这种现象？

王小鲁：民企被拖欠账款问题涉及国企央企和各级政府。例如，政府采购和政府投资项目中，民企作为建筑承包商完成投资后长期收不到工程款，面临垫资无法回收的困境，可能导致企业倒闭。解决这类问题关键在于严格依法办事，政府或国企在订货或发包工程前应确保有足够资金支付。若无法按时结算或支付，应立即采取应急措施，查明原因，对涉嫌违法违规行为进行查处，政府或其相关责任人应承担法律责任。总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必须依法办事，违法必究。

界面新闻：12月的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到“稳定预期、激发活力”，具体到民企，您有何建议？对民企有什么寄语？

王小鲁：当前许多企业面临经营困难，民企应首先采取稳健经营策略，为过冬做准备。新兴领域虽带来机会，但并非适合所有企业。历史上，新产业发展过程中常伴随巨大投资浪潮，但一拥而上往往导致过度投资，形成过剩产能。因此，即便在看似充满机会的领域，企业也应保持谨慎，深入调研，分析数据，理性判断形势和发展趋势，再做出投资决策。对于大部分企业来说，面对当前困难，争取平稳过冬，先求生存，再谋发展，至关重要。

（文章来源：界面新闻）